黑蒜粒

暗夜裡孩子的哭聲令人心驚；然而，黑暗中孩子徹夜哭泣的原因，卻更令人心碎。小蓁的爸媽在婚後搬到台北，在夜市落腳做生意。在小蓁的童年記憶裡，家附近白天是青菜肉品叫賣聲不斷的菜市場，晚上變為小吃雜貨鋪滿街道的夜市，很多攤商店家的小孩都可以一起玩，很開心！小蓁回憶童年光景，嘴角漾起一彎溫馨。童年的家，成了火場與冰窖 快樂時光飛逝得殘忍，就在小蓁3歲那年，媽媽尖拔的叫罵聲劃破了這個小家庭。小蓁跟大弟嚇壞了，看到爸爸哭著為外遇認錯，不斷乞求原諒；媽媽的臉憤怒到變形，怒氣就像火苗灑落油田，點燃、爆開、燒毀了這個家庭。從那天起，家，就不曾恢復過，媽媽被損友帶上牌桌；爸爸則是喝酒逃避。「那段時間，我們家的氣氛整個變了。我爸和我媽各走各的，生意也愛做不做，兩個人常嘔氣出走。」小蓁還記得，才3歲多的她常帶著大弟，餓著肚子在街頭上四處問人:「阿姨，妳有看到我媽媽嗎？」「阿伯，你知道我爸爸在哪裡嗎？」後來，小蓁的媽媽又懷孕了，爸爸卻懷疑弟弟的來歷，夫妻間的大火，一下子直落冰點，一直到幾十年後的今天，仍未復原。「其實，我小弟是長得最像我爸爸的……」訪談到這裡，小蓁的臉上出現一種很深的痛苦，她略停了幾秒，說：「4年前，我的小弟自殺了。他的死因跟工作、經濟有關；但我一直很自責，因為我覺得，我沒有把弟弟照顧好……」小蓁終於痛哭出聲，訪談也因此暫停了一陣子。父母的關係落入冰點，小蓁也從一個愛玩、愛笑的受寵嬌女，被迫長大。天真盡數剝落，早熟進入雙眼。小蓁變得很會看大人臉色，很會看形勢說話─並且，6歲的小蓁本能地，成為家裡唯一的守護者。情慾的老手伸向裙擺 失去父母的保護，負責照顧家裡的小蓁獨立地在街頭巷尾遊走，張羅食物、採買用品，但，她畢竟只是個孩子，而且是個才6歲的小女孩。「在那段時間裡，有一個鄰居老阿伯對我很好，他經常拿糖果、玩具給我。」小蓁覺得老阿伯好好啊！可是，老阿伯每次不只是抱抱她，還會張嘴親她，也常常趁她吃糖的時候，伸出那雙老手在她全身上下游走。聽到這裡，我們實在忍不住問，是甚麼原因讓她沒有向身邊的大人求救？「因為不知道誰可以幫我啊？」小蓁眼神迷惘，彷彿回到當年的小女孩：「那時候家裡那個樣子，爸爸媽媽根本無心了解我們怎麼了；而且，我很怕爸爸媽媽吵架，不想讓他們擔心。」小蓁的處境，看在當時龍蛇雜混的夜市生活圈的眾人眼中，就像暴露在荒場的無助小羊，引來的不只是色阿伯的魔手。有天夜裡，小蓁被身上的重量驚醒。「有人壓在我身上，我嚇到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，一直哭一直哭。」隔天，鄰居媽媽告訴小蓁媽媽，說聽到小蓁哭整晚。小蓁媽媽問她怎麼了，她根本說不出來。等到再大一點，可以自己選擇服裝，小蓁就不願意穿裙子，開始穿褲裝，做中性打扮。高中時，又發生一件可怕的事，讓小蓁最後的純真被傷害、碎裂了。從那時起，性是骯髒的！性是污穢的！性是痛苦的……這些意識，深深地進入她的靈魂深處，男性，成為她再也不會起情感反應，再也不想信任的對象。也因著對男性的厭惡、排斥感，讓小蓁在感情的認同上，不自覺朝著同性別的方向牽引。出社會展現全新自我，遇見割心的愛情 從小的磨難，讓小蓁長大後成為一個幹練的女性。她考進一間高級餐飲業的業務部，在那裡，她穿上高檔套裝，接待各國來賓，職位就像腳上的高跟鞋，讓她越站越高。「我從小就學會察言觀色，在職場上的工作也很順利，在那裡，我遇見了生命中的第一份愛情。」小蓁回想起那段時光，眼底有難言的情緒閃爍。小蓁很受顧客信任，也得到主管賞識，她在工作領域既享受又自信。同部門有位和她一樣，業務能力、社交手腕、裝扮姿態都很出色的女同事，個性跟小蓁又很相似，兩個人從攜手併肩的戰友，漸漸變成惺惺相惜、無所不談的密友，然後，兩人越走越近、越談越親，直到某一天，小蓁突然察覺，她和對方在一起的輕鬆感消失了，腎上腺素的高漲使得小蓁臉紅心跳，某種情愫爆開了。兩人成了一對戀侶，她們一起工作，搬去同居，也出國小蜜月，十指相扣，計畫未來。*那時會因為是同性戀情，擔心主管同事有什麼話語？或是擔心外界的異樣眼光？小蓁坦率地說：「不會耶！雖然我知道她是個女生，可是我並不覺得有甚麼壓力，反而因為我們都是在國際級的領域工作，覺得自己是高端份子，走在潮流尖端，加上飯店也有不少是同性戀客人進進出出，我還滿享受這樣的關係。」「我們沒有刻意公開我們的關係，就是很自然地同進同出，」小蓁說：「大家都知道我們倆特別要好，我想，就算有些人可能察覺到了也沒說甚麼。」小蓁跟她的女朋友愛得甜美，也愛得認真，兩人在公司是同事，回家了是戀人，甚至想要定下來，一起買房子，就跟一般的情侶沒什麼兩樣。然而，這樣的關係，在進入同性戀圈時，反而出了變化。小蓁的她，帶她去到T吧裡聚會，把她公開介紹給Les朋友們。小蓁起初感到有點不自在，可是能夠大方的以戀人身分接受口哨聲和掌聲，那樣的感覺就像當晚的馬丁尼讓人瞬間迷醉。她們喝酒、跳舞、擁吻，在屬於完全是自己人的圈圈裡，應該是再自由舒服不過。*當妳們在信任圈裡，戀人身分被公開、也被接納，妳覺得幸福嗎？「很奇怪的是，每一次回來，我反而覺得有種不安全感。」小蓁說。這樣的不安全感，來自於不斷傳來的曖眛眼神，來自於脣氣呼耳的敏感，更來自於摟腰貼臉的接觸……她們開始吵架了。小蓁發現，原來另一半的情慾是無法控制的、是自由蕩漾的。小蓁不能忍受這種試探與挑逗，她只想要單純的關係，她只想要兩個人的世界……難道，這樣不行嗎？最後，她們在數度煎敖下，終歸分手了，卻仍在同公司上班。表面上看來，好像沒有異狀，但是，小蓁每次看到她，強壓的心跳都燒穿她的理智，「我好想、好想跟她復合啊！可是，我明明知道，我沒辦法忍受那樣的生活，也不可能跟她走到最後……。」小蓁走不出情傷的消沉，這是她的初戀，沒想到從小辛苦、自認已然千瘡百孔的心，居然還會感覺得到痛，而且是燒烈如火的痛！這段割心之愛讓她幾度崩潰。「我好需要找人傾訴，可是，又不可能跟任何人說，我痛到快要不想呼吸，我想要找到出口，只能到處算命，翻命理書找意義找答案……」這時，小蓁的媽媽好意去幫女兒算命，算命仙的鐵口直斷：「妳女兒天生就是小三命，注定要嫁給死了老婆的或是給人家當旁室，不可能有正常婚嫁！」深信命理師的小蓁爸媽於是一個叫她去當尼姑，一個要她一輩子不要結婚。小蓁很震驚，生命的苦境沒有得到解答，反而令她更加痛苦。「我就這麼不值得一個正常被愛的關係嗎？我做錯了什麼，會得到這樣的結果？」小蓁累了，失望了。她既不想再愛女人，更不可能愛男人。告別世界的念頭在心裡蠢動。「我真的覺得好累，走不下去。可悲的是，我連死都沒有勇氣，擔心我走了之後，爸媽怎麼辦？」死蔭幽谷裡的曙光 殘破的生命，還有誰會在乎？電話鈴響，是一個高中男同學打來的，他邀小蓁去聽演講。小蓁想都不用想，直接拒絕。“那個世界太陽光、太天真、也太遙遠了！那是外國人的宗教，不是我的世界，我不需要為了人情勉強自己。＂ 隔天，另一個和她私交很好的同學打來，說她也接到邀請，但是不好意思拒絕，又不想一個人，拜託小蓁一定要陪她去。小蓁心軟，勉強答應。「我其實是想要去當面講清楚，讓那個男同學死心，以後不要再來約了。」沒想到，小蓁完全沒想到，破碎又隔絕的心，在這種場合被打開。也忘了那是什麼主題。當講員問大家：「你們有對自己的生命認真嗎？」小蓁心裡想：「我就是對自己生命很認真的人啊，又有什麼用！」講員又問：「你們知道，自己生命的意義在哪裡嗎？你有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任嗎？」小蓁無預警地被戳中，撲通的心跳中，她聽見底層的微聲：「我也好想知道，我自己生命的意義在哪裡啊！」可是，誰能夠給出這個深奧問題的答案？那天起，原本已經放棄自己的小蓁，終於開始面對自己、尋找自己。愛妳本來的樣子 她開始上教會，也和姊妹讀聖經，「反正我也讀生死學的書、讀禪書，都是尋找人生的智慧和答案嘛。」課程的內容某些有感覺，大部分沒觸動。在入秋的早晨，她聽見一位年輕媽媽分享她墮胎的事。「她瘋了嗎？怎麼敢在牧師、教會的人面前講這種事？」小蓁驚訝又擔心，不自覺專注細聽。年輕媽媽哭著說，過去的她不敢親近神，走近教會；如今，她感謝神饒恕她，而且祝福她有真心愛她的先生，又給他們2個健康漂亮的孩子，人生全新轉變。小蓁看見年輕媽媽又哭、又笑，台下的聽眾響起一片熱烈掌聲，她很震撼！一種從未有的激動直竄眼睛，小蓁哭了。「我突然覺得，我也好渴望像她一樣啊！我很羨慕那樣的自由，可以去敞開，把自己裡面的罪交出來。」那一刻小蓁非常清楚，讓自己喘不過氣來的，不是別人，而是裡面的罪、深處的傷！可是，她不知該怎麼辦？她彷彿看見長期以來黑暗破碎人生中的一線曙光，她真的很想得回生命的自由！在新朋友面前出櫃，公開自己同性戀的身份 於是，在某個非預期的時刻，小蓁在姊妹們面前脫口說出自己是同性戀的事。姊妹們用同理的態度，紛紛以自己生命的軟弱故事來回應，讓小蓁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鬆。之後，小蓁愛上和姊妹一起讀聖經，偶爾也自己讀……很妙，從前覺得遙遠的那些內容開始有說服力，聖經上提到的認罪、饒恕、聖潔……扭轉了小蓁很多想法和觀念。有一天她讀到：「親愛的弟兄啊，有一件事你們不可忘記，就是主看一日如千年，千年如一日。主所應許的尚未成就，有人以為他是耽延，其實不是耽延，乃是寬容你們，不願有一人沉淪，乃願人人都悔改。」小蓁哭著在心裡問：「我很想改變，我很想回到乾淨、單純、起初的自己；可是，我滿身是罪，滿心是傷，這樣的我，在天上的祢，真的聽得見我卑微的心嗎？」 小蓁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，她彷彿聽見有個聲音在回應她，「孩子，妳以為自己很骯髒、很污穢，不敢親近我，只是遠遠地尋找我，可是妳知道嗎？在我眼中，妳一直是本來的樣子。我愛妳，我已經等妳很久很久了。妳知道，妳是我用生命的重價贖回來的嗎？來親近我，我是妳的道路、真理和生命。」小蓁痛哭失聲，她感到自己的身體、心靈都被無條件的愛包圍，洗滌得乾乾淨淨，她終於得回生命的自由，還有一種無以言喻的喜樂。幸福，無預期地降臨 現在的小蓁，不但已經饒恕那些過去傷害她的人，更重要的是，她也饒恕了她自己，開始學會接納自己。就在小蓁過著穩定的新生活，對戀愛感情別無所求的時候，奇妙地遇見了一個人。出國開會時認識的這位，長著一張娃娃臉，笑容開朗，開會期間就很喜歡找小蓁討論。小蓁回台後，他也常透過LINE請問小蓁各種工作相關的問題。一年多下來，男方一直積極維持聯繫。有一天，小蓁收到對方傳來了一段影片，內容是他找了幾位朋友，自彈自唱特別錄製的生日快樂歌，小蓁很感動，給了溫暖的回應；在這之後，男方的聯繫更積極了。小蓁隱約察覺對方的心思，但卻刻意不去多想，她在感情的路上必須更加保守、更加慎重，加上男方比她小了12歲，理智告訴她，他們只要做朋友就好。過了一段時日，小蓁到外地出差，再度與他巧遇。回台灣之前，他邀請小蓁跟一對朋友吃飯；沒想到，這頓輕鬆有趣的晚餐，餐後有他暗藏的精心巧思。他故意引小蓁走了一條路，路上「有個」賣花女，他「順手」買下那束花，帶著小蓁，走到一個地上撒滿花瓣、點了許多蠟燭的地方。就在他雙手將花送給小蓁的時候，路旁跳出2、30個他的好朋友，圍繞著他們，鼓掌叫好、齊聲唱歌……小蓁這才意會到，這一切都是他的精心安排，那賣花女是他的一位朋友，籃子裡唯一的一束花是他事先打聽到、小蓁最喜愛的藍白配色！「小蓁，妳願意跟我交往嗎？」他眼神誠摯地提出請求：「我知道妳的擔心，也知道妳所有的經歷；我心疼過去的妳，更珍惜現在的妳，我是以結婚為前提向妳提出交往的請求，在場的朋友都為我做見證，妳願意考慮跟我交往嗎？」小蓁被他的真誠感動了，終於勇敢伸出她的手。這段跨國籍、跨年齡之戀，很順利地持續著。一年多後，在眾人的祝福下，他在鳥窩窩餐廳，用一場更加浪漫、幽默又可愛的橋段，跪地正式向小蓁求婚，而且，他將求婚過程在臉書上開直播，希望在世人眼前證明他愛小蓁到底的決心，讓人知道他是多麼珍惜小蓁，是多麼幸運可以娶到小蓁。2017年4月，他們在雙方家長和眾人的祝福下結為連理。幸福，就在無預期中翩然降臨。曾在暗夜裡徹夜哭泣的小女孩，現在已是陽光下的幸福人妻。（口 述／小 蓁、採訪撰稿／張 薇）